等你一笑

春天来了，你笑一笑吧，蒹葭，仲春的风已经很和暖了。

在我的心里，你由衷的笑容已经让我久违了。你的心还艰难行进在那年秋天的路上吗？那么明亮的秋阳照在那么洁白的墙上，那是黑瓦覆顶的白白的粉墙，墙角数枝梅，早已经那年的春天开过了。后来又是春天，新生的梅叶那么新鲜，新得让人心跳，鲜得让人心旌摇荡。你的身影也投射在墙上，在白墙和你的不远处，一只无人的小船，自由自在地漂荡在春江清波之上。那时，我很用心地看了你一眼，那一瞬间，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千株野百合开花了。风儿在吹啊，果然把夏天吹来了，野百合狠劲地摇啊！翩翩少年，青春闪亮，就在我看你的那一瞬间，你好像突然老成持重了。野百合洁白的花瓣飘落，花蕊已经干枯，蜂儿们惆怅地飞向远方，百合的花瓣也被与时俱进的蚂蚁们搬进了未来的秋天。

怎么那么忧郁啊，蒹葭，现在，春天又来了，你笑一笑吧，你再笑一笑，更多的花儿就要开了。现在又是粉桃红杏柳绿鹅黄的春天，我相信，你的笑容一定还像百合的花瓣一样纯洁，一样甜，我借仲春的晚风问候你了，我借融雪的江水问候你了。我想象，你会安静地坐下，闭上清波荡漾的眼睛，然后，让天地用你挺拔柔韧的秸秆为我们搭一间自在自乐的草舍，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在外面，如一株野百合开了又开，野百合花的香味那样淡，以至于我从来都没有闻到过，我却相信野百合的花儿一定是有香味的；我在里面，将一个富含书香的梦做上一千年。在我的梦里，有一大片妖娆的野百合，长长的茎杆，轮生的翠绿的叶，白白的花瓣，那些花瓣就像你突逢意外并且惊诧不已的时候伸出的舌头，那些舌头总是贪婪地舔舐刚刚回暖的春天。

蒹葭，你笑一笑吧，微雨中的薄雾如轻纱一般，为你缱绻千年，为你怀恋千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知道，透过雨帘，我在找你，但你一定先看见我了。

一千年的长度是我定的。开头在那年的秋天，在你背对着的那堵白墙的时候，结尾在你的苇絮泛白的时候，在野渡边上那只无人的小船随意打转的时候。那时候，你对我的灵魂嫣然一笑了，我就用心读书。我从汉赋里读过你，从魏晋的骈文绝句里读过你，后来你又现身于唐朝八月的胡地高天，一场大雪阻断天山，有人必须走了，有人就写了一首激昂澎湃的诗，让凌厉的北国的冬天也有梨花开遍。李太白游历名山大川的时候，月下独酌，斗酒诗百篇，有一年他踏上蜀道，忽然感叹，家国的命运从来都是“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而他自己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个人的时运结局将会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外云卷云舒”。风流皇帝也难料啊，大漠孤烟，然后是滚滚狼烟，大明宫惨遭兵燹，却烧不尽你的根基，春风吹又生，春天再来的时候，你再绽新芽，再染新绿，还在风里那样自在地摇啊……后来，你也浸润过大宋王朝的长令和短调，之后，你的路就越走越艰难了。河水常常泛滥，一泛滥就浊浪滔天、泥沙俱下，蓬勃的蒹葭开始寥落，但还在尽力点缀荒寂的河滩，聊胜于无，终未至无。年年有秋水，岁岁有苇絮飘飞。年年枫桥有野渡，岁岁钟声到客船。我独记住了，你的根基是不会倒的，你的身躯柔中有刚，你生在水中，你便有水的性，处下而积多，丰盈复向前，即便是现在，春天有时候是突如其来地来，秋天是恋恋不舍地去，但是，蒹葭却不去。芦花年年白，秋水映长天。

其实你也可算是我少年时代的野百合，你曾甜润了我少年时候所有的夏天，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要亲手把一朵野百合插到一个爱花的人的头上。如今我快老了，我更愿意叫你蒹葭。蒹葭，你笑一笑吧，我很喜欢你这个名字，当蒹葭也白头的时候，我会感到温暖。

我一直记着，苇絮如雪的时候，你的故乡，有秋水寒鸦，有落红逐波，那些落红是高山上的黄栌叶，是丛林中的林芙叶，是枫的叶，是槭的叶，也是村舍四围的柿树上的落叶，它们都显出醉汹汹的酡红色，看着看着，它们就全都变成胭脂色。你的女伴们在光洁的沙滩上舞啊，舞啊……长风过处，苇絮漫天，那样白，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野百合花，想起百年好合，想起有情的眷属，想起了头上插着百合花的人，也想起了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实那也不是河流里的水，是秋天里义无反顾的雨在执着地下着，雨帘深处，画楼高阁，听说你又在赋新词了。听说你赋新词的时候总要凭杯酒盏茶，总要对潇潇暮雨。你身在闺阁，心里却在想着何处才是真正的家，你又不想纠缠在李易安少女时代的婉约里，但李易安老迈以后的悲戚你也害怕。柳永太风流，晏殊太自持，秦少游太轻狂，勾栏瓦舍、花街柳巷里的风情小唱你更是不屑一顾，因为那些声音实在令你感到情理难当。你就到岳阳楼上去看一看，你去的时候是秋雨绵绵，当你的苇絮漂到江边的时候，也许正好赶上“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时候，岳阳楼下，洞庭湖边，也有许多的蒹葭，你就和它们一道感怀沧桑久远的浩渺楚天，把平生之志都“翻作琵琶语”，残阳如血，染红蒹葭，多苍茫啊，那是如火如荼的辽远秋天。

或者，到滁州去看一看吧。滁州，四面环山。蒹葭，你可以带着李易安的“三杯两盏淡酒”，怀着岳阳秋色一样的激情在滁州城外山上的亭子里一个人悠然独饮。樵歌载途，渔舟唱晚，泉鸣林愈静，鸟语山更幽，把一颗动荡的心，暂时寄存在乐观豁达的枫林边。

蒹葭，你笑一笑吧，只要你一笑，我一定不失时令地去采采蒹葭，分享你所有勃发的情愫，快乐一万年！

年复一年“蒹葭苍苍”。迎来送往，亲见了多少凤冠霞帔“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也便记不得有多少龙子著过黄袍，唯独记住了你的絮化成的令许多人的灵魂聊以慰藉的文字，流淌在你和我共同的血脉里，那些文字年年记写着“白露为霜”，也记写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金黄的苇叶做了书签，夹着书签的地方，或者群雄兵革骤起，或者强权灰飞烟灭，长长的江河之上，唯有芦花年年白，苇絮年年飞，直到今天。

蒹葭，我终于明白你了，你的一笑千金难买。听说了吧，有一个叫王国维的人，有一年，他把有些事情实在想不通了，就纵身跳入颐和园的昆明湖里了，如果昆明湖里除了菖蒲和别的水草、如果还有芦苇的话，如果那些芦苇还能春发，是否还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呢？吹了千年的金风再次吹来的时候，是否还会有苇絮满天飞呢？

蒹葭，千年以后，我能否得见你的粲然一笑呢？

201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