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家园
迷失家园
文/李又茗
杨树林里,积年的落叶踩上去暄腾、松软,上面覆着的一层,一触到脚底就发出脆裂声。树下,虎尾草、鬼针草、大蓟等各种杂草灌木生机尽敛,我们一群人小心地避让着。父亲和叔叔仔细勘察着祖茔的确切位置,堂弟领着新娘子跟在后面。父亲最终在树林靠西北边的一处地界,确定了祖茔的位置。叔叔婶子指挥着堂弟小两口,供上喜糖喜烟喜饼,敬上喜酒,跪拜。新人沉默地笑着,一一照办。哥哥在树林边的小路上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瞬间,祭拜添上了喜气。
那片杨树林少有人来,因无法种植庄稼和菜蔬,就一直挂在村集体的土地上。另一个原因是,这片土地还是村里几个家族的祖茔,在乡村,祖茔就像另一世界的私宅,活着的人不会去侵犯。七十年代初,我的祖父母相继安葬于此,2009年全县实施殡葬改革,杜绝土葬,茔地的坟包都被铲平了。每次祭祀祖先,父亲就在树林边的小路上,冲祖茔的方位拜祭。
前些年回家,我在村南的田埂上,迎面遇上拄着拐杖的迎山老太,她颤巍巍地挪着小脚凑近我,喊声:“小姑,你回来咧?”我羞赧地回道:“回来了。”八十多岁的迎山老太每次见到我,都规规矩矩按辈分喊我“小姑”。如今,迎山老太已作古多年,她没能埋在村庄的泥土里,她的骨灰在离村十几里的集体骨灰陈列室,悬于土地之上。人类出生时,用“呱呱坠地”来指称;死亡时,会说“入土为安”“叶落归根”。人死之后能够化入泥土,养育一片青草或者几棵树木,这种轮回具有一种诗意之美。
那片树林几年前就消失了,已经置换成水泥包裹的一模一样的三排大平房。每次回家看到,都感觉冰冷、生硬、陌生。有些房子进出的人,是几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连一直生活在村子里的父母也不认识,那是外乡的租户,他们与村庄的人保持着陌生的距离,不交谈,不直视。这种场景让人恍惚,我仿佛来到的是一处陌生之地,萦绕周围的这种漠然,让人感觉悲凉、空落。
家门南边的路口上,西南角那棵大榆树,粗壮的树干得两人合抱才行,树冠如盖。每到春天,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就灵活地爬到树上,捋下一把把嫩绿的榆钱。树下,她的母亲拿着筛子,随着女孩小手的张合挪来挪去。筛子已经半满,母亲喊着:“行了,行了,下来吧,下来吧。”半空传来一串笑声,榆钱仍像绿玉般洒落下来。当晚,饭桌上是几碗榆钱粥,第二天,还会有榆钱窝窝。如今,那棵大榆树早就不知做了谁家的床板,当年的小女孩外出求学、工作、出嫁,羊角辫已换成披肩秀发。她隔段时间回家,有时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路口,目光所及感觉空荡荡的。
一个晴秋的午后,我陪父亲在村里散步,他带我来到村西那处大湾。我们在湾崖的草丛里寻找施工队砸下的楔子,那是为修铁路勘察好的路线,村里无人知晓这条即将穿村而过的货运铁路起止点在哪儿,但路线已经标画好。这处大湾将被垫平,村北的两排房屋将会拆迁,大湾对面的屋墙上,有一条醒目的红漆线条。我顺着湾崖南侧,拨开覆盖着的落叶,终于看到了那个涂着红漆的楔子。小时候,为了给我治冻脚,父亲也曾这样带我来到大湾,找寻村里极少见的桑叶。我跟在父亲身后,磕磕绊绊地在灌木和乱草中前行,沿近湾底的崖侧走了好远,父亲才找到两棵拇指粗的桑树,捡拾起树下那些干枯的桑叶,带回家给我熬水泡脚。
村西坡那片土地消失了,现在是一条近二十米宽的公路,公路西南端还建了一处公交站。每天,绿色的公交车穿梭在这条路上,和几十里外的城市中心没多少差别。年过七旬的父母,经常从村西的公交站坐上10路公交车,去我城里的小家,送包好的水饺或烙好的菜饼,我吃到的时候,水饺或菜饼还是热着。有时,父母会和村里的老人坐车去黛溪河边逛逛,去县城新区看看新建好的城市展示馆,或者,两位老人坐上车来到城里,只是坐在市民公园的长椅上,看看城里的风景和路上的行人。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时,县里办了场图片展,我把城区改造前人民广场的照片发给父亲,希望这个我无缘一见的地方,能唤起他某些回忆。父亲说,他不知道这个地方,那时候几乎很少进城,几年也去不了一次。父母曾是离县城很远的人,他们很满意现在的这种便利。
曾经,麦收秋收后,每天清晨,我和哥哥踩着露珠来到西坡这片地里,用铁锨一锨锨刨完属于自家的二亩半地。哥哥在身后抱怨几声我的速度,然后继续天马行空地讲自编的故事。我怀念的是什么?即便这片土地不曾消失,我和哥哥也不可能再有这种共同劳动的快乐了。一个离开土地的人,他已没有故土;一个出嫁的女子,她已与童年的家园断裂。
一个薄雾的早晨,我开车回家,竟错过了进村的路口。我迷失在雷同的村庄里,每条路都是同样宽窄的平整的水泥路,路两侧是清一色的白漆矮木栅,木槿花的花期早就过了,小小的龙爪槐在薄雾里勉强能看清绿色的叶子,这些事物在村庄和村庄之间无缝衔接着。青少年时期,我每天都要穿过这几个村庄,一步步丈量到学校。那时候,哪里有一口井,走多远有两棵特别高大的杨树,某个村庄第几户的山墙上有满墙的爬山虎,第几家的门右侧种有一棵美人蕉,每年都会开出鲜红的花朵……那时候,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回家去。二十年后,在这个薄雾的早晨,我竟迷失在木槿花和龙爪槐里,迷失在水泥路和白漆木栅的公路上。这场薄雾隔在我和故乡之间。
回乡的路对我而言越来越模糊,曾经熟悉的事物,在乡村建设中正逐渐消失,新鲜陌生的事物出现得越来越多。每次回家,村庄的变化都仿佛在一夕之间,我来不及和它们认识,更无法和它们熟悉。我记不住它们的样貌,它们也越来越排斥我的气息。
作者简介
李又茗,女,现就职于邹平市融媒体中心。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散文》《西部散文选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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