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工头儿(中篇小说)
一、
人有三六九等,工头儿也分三六九级。
杨老四现在虽然也是个工头儿,但他却是最低的那一级。能成为工头,是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
今年正月十六,他从家乡龙湾带来了50号人的当天晚上,老板栾正杰把他叫到工地旁的洪福酒楼。喝了三瓶古井酒后,栾老板拍着杨老四的肩头神态严肃地说,“老四,我没看错人!跟我好好干吧,汽车高楼也有姓杨的那一天!”第二天,栾正杰把8#9#两栋18层的瓦工包给了杨老四。立马,杨老四就成了工头儿。
杨老四把他带来的50号人领到工地上,同村来的毛孩就对这些人说,“从今儿起,老四就是咱们的老板了,谁不喊他老板我就掰了他的门牙!”在建筑工地,一块砖掉下来就能砸着一个老板,这话一点不假。只要能带几个人包到工的,都会被人称作老板。杨老四包到瓦工,他就被称为小老板,工地上的人口气都大,带个“小”字就少了些豪气,省略下来就成了老板。栾正杰从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拿到建筑总包,他就是大老板。
按说,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胡总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但工地上的人们却不喊他老板,而是喊他胡总。不仅如此,他们对开发公司所有人一律是喊某某总的。在别的工地对开发公司的老总过去是喊大老板的,但这个工地规矩不一样。他们来工地第一天就被告知,以后见开发公司的领导来工地,一律喊老总,不准喊老板;谁喊错了,谁背铺盖卷滚蛋。喊老板比喊老总气派大啊,民工们不理解。对于出苦力的民工来说,不理解不重要,不让喊,不喊不就业个球了。但栾正杰不能不安排,因这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是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的人是忌讳被别人喊老板的。
杨老四虽然被手下的人“老板、老板”的喊着,但每天派好工后,他却一天不拉地在工地上,与别人一顶一的干。老四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有五六年了,瓦工、木工、钢筋工样样都干过,手艺儿不错,可也老是受小工头的欺负。这些事儿,前些年老四都认了。不认不行啊,他自己觉得,一个农民而且是只上了小学四年级的农民,不受点委曲恐怕是不行的。有时他也想反抗,但每到此时他总是想起爹的话:农民就慢慢的弄吧!咱乡下人生下来就是干活的命,干活干活,不下力的干,没法活啊!后来,村里几个人跟他一道儿在一个工地上干,就不一样了。倒不是说人多有群胆,而是可以随时与工头叫叫板。越是到工期紧,缺人手时就可以与工头叫板。现在工头儿也不像过去那样牛了,没有民工他当哪门子工头啊。老四自己成了小工头,他自然知道手下的人心里是咋想的。别看他们一口一个老板的叫着,但心底里都是有些不服气的,稍有招呼不周到的地方,他们都可能在关节点上给你磨工,使别子。再说了,老四是刚刚包上工,对一个工时能做多少活还掐不死,如果窝了工,自己就没有了钱赚。他自己加在里面干,一方面可以摸得更清,另一方面大家也不好意思怠工。
这样干了两个多月,老四觉得不对劲儿。开发公司负责工程的赵工、周工,监理公司的陶工、柳工,还有栾正杰手下的技术员孙胖子和会计菊华,六个人就像六根绳子都勒着他,而且越勒越紧,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今天这儿不行,明天那儿得翻工,工夫不少费可就是不出活。老四观察了包木工的老陈,夜里在铺上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宿,终于明白了,这些人也都是小鬼啊,你不给他好处,小鬼比阎王还难缠呢。业已想通,老四就有了办法,我以为多大事呢,不就是四位老人头——人民币没出场吗!
第二天,老四给带班的毛孩说,“兄弟,我不能老闷着头跟你们一起干了,我得打点打点这些人呢。你看明白没有?打发不好小鬼,就难过关啊!”说着,老四从怀里掏出一包玉溪烟,抽出一支放在嘴上,把剩下的一盒搁给了毛孩。毛孩笑了笑,点上一支,猛吸了一口,点着头说,“老四,放心吧。干活这事交给我了,你去打点吧。”
现在,老四怀里开始揣两种烟了,一种是玉溪,一种是红梅,而且至少每样两包。见这工那工管事儿的来工地,瞅没人就递上一包玉溪;自己在工地上看大家干活累了,就一人甩过去一支红梅。而且总是说,“哥几个,歇会,抽支烟!咱出来打工,也不能把命都卖给这工地。磨镰不误割麦。”民工们就停下来,嘿嘿地笑,“老四,给你干舒坦,累死也快活。”老四就笑,“看哥几个说的,我老四就是给大伙一道打伙计混饭吃!”一支烟抽完,工人就像充足了气的皮球,比刚才干得欢实多了,活不但不少干,而且比想象的还多。这一点,老四心里是有小算盘的。一天四包红梅,二十块钱,多干半天工就赚回来了。对于这50号人,一人多砌10块砖,也不只这个数啊。
工地是最难管的,别看一色的农民工,平时低眉下眼的,但心里都妖着呢。尤其是来挂单的散工,是最难防的。散工就是自己到工地来找工的,往往他们不是两个人就是仨人。老四过去在工地上干活时是遇到过的,所以他就一直防着。这不,一个月前,有仨河北人来找老四,嘴说的比鳖蛋都圆,啥活都能干,工钱差不多都行。老四递给他们仨一人一支烟,笑着说,“哥几个,我这儿活少,庙也小,养不了你们。另寻高就吧。”这仨人不走,苦笑着脸说,“老板,你就留下俺仨吧,我们都两天没混饱肚子了!”老四看了看他们,就对毛孩说,“带他们到食堂!肚皮都是肉长的,不能饿了肚子。”仨人吃过立即就来到工地,推车抓锨地干了起来。晚上,他们在工棚吃了饭后,老四就说,“哥们,明天我可不敢麻烦你们了。另攀高枝吧。”第二天中午,这仨人就到了钢筋工老田那里。都在一个楼位上,低头抬头都见得面。这仨人在老田那里还真是卖力,活也快,人也不哼不哈的。有一天,老田就说,“老四,走眼了吧。这哥仨可是三头牛呢。”老四没说啥,笑笑,递给老田一支红梅烟。
老四开始与监理公司的陶工、柳工和开发公司的赵工、周工打交道时,有些怵。他还没有跟这些人打过太多交道。他就试着来,先是瞅没人时塞给他一包烟,见他们都收下了,而且脸色也变温和了点;接着,他就请他们去吃饭,他们也没推辞;再后来,他们吃饭后就提出去洗脚、洗桑拿、唱歌。老四知道行了,“四位老人头”的威力显出来了。虽然,每次钱花出后心里痛得跟刀割的一样,但面子上还是笑呵呵的。一次,给开发公司的赵工和周工喝过酒去唱歌,他们俩一人叫了一个小姐。老四不会唱,也不敢叫小姐,就只有喝啤酒。喝着喝着就多了,酒虽然多了,但老四心里明白,要玩就让这俩人玩个痛快,就又给他们一人叫了一个小姐。赵工也喝多了,就叫老四过去。赵工有些口吃,喝了酒说话就更不连贯,“老,老四,这,这就对了。钱算什么?钱,钱就是我哥俩笔尖子一拐的事!老、老四我看出来你厚道,我,我哥俩以后,以后就给你打、打工了!”老四,头也晕晕的想不太明白。就说,“赵工、周工开酒,恁能给兄弟面子,咱哥仨就擂一甁!”周工把怀里的小姐推开,拿起酒瓶,“老四,干!给俩哥哥混,亏不了你!”
早上,老四的头还晕晕的,木木的不太听使唤。他在想,咱这农村人就是有点不行,没那副金肠玉肚;喝少点酒还听自己使唤,多喝点儿人就听酒的使唤了。过了晌午头,老四才真正清醒过来。他抽着烟盘算了一遍,心里就一疼,再盘算一遍心里还是一疼,刀割的一样。乖乖,昨儿一晚上造祸了2400多块啊!
下午快收工的当儿,赵工和周工来到了老四的工地。老四心里一紧,“这俩爷,今儿还想造啊!”但老四还是一脸的笑,“赵工、周工,欢迎指导,指导!”说着,就把怀里的两包玉溪掏出来,一人一包送上。赵工笑了笑,没有说话。周工也没说话,两个人在工地上转了两圈,老四心里打着鼓,跟着转了两圈。停了下来,赵工看了看周工,笑了一下,就说,“老四,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老四懵了,陪着笑脸说,“真不懂啊,两位多指点。”周工就说,“你啊,真老实。但我不能让你老实人吃亏。你这工程量大了,跟图纸不一样,要是别人还不哭着喊着要补签证呢!你看看这图。”老四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要给自己补签工程量,就是变法儿加钱。他就说,“不瞒两位,我老四就小学四年级毕业,真看不懂那曲里拐弯的图呢。”赵工笑笑,“老四,四年级那不叫毕业叫失学。”老四就笑着说,“对,对,是失学失学。”赵工笑过后对周工说,“小周,给老四照实办个单子吧!”
第二天,老四拿到单子,一看就心里一惊。一盘算,工钱竟多出6450元啊。心里一叹,“拎瓦刀的跟拎笔杆子的,真他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走出赵工的办公室,老四心里很复杂,他觉得怀里揣的不是一张纸,而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这钱来得太他妈的容易了,真是笔尖子一拐的事;他又想,怪不得国有企业弄不好,弄好个熊啊,这些人胳膊弯子都往外拐啊。他更觉得自己这钱来得有些黑心,昨晚儿花了2400多块,今儿就来了6450块,整整赚了4000块啊!人家都说,钱能生钱,这话真是不假啊。但老四脚跟儿发沉,心里有些胆怯,他觉得这钱有些扎手,不好拿的。
正在这时,老四的手机响了。打开,就听到周工的声音,“老四,晚上要没事,跟赵工咱仨再弄两杯!”老四就明白了过来,赶紧答,“没事,没事,我能有啥事。马上到!”
老四合上手机,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二、
还没收掉工,锁老七就来喊老四去洪福酒楼。
老四本来不想去,但还是去了。一是锁老七这人平时也怪仗义的,再说了锁老七包的是木工,木工卡着瓦工,木工支壳子慢了、使了窝角,瓦工浇注水泥时就得窝工、甚至翻工。虽然都是工地上讨饭吃,但木工比瓦工钱挣得要轻巧,钢筋工比木工更轻巧。这一点,老四是知道的,但他也没有眼红过。他信世上没有巧事、好事,只有出力挣钱的实在事。
锁老七是平顶山人,酒量不小,喝起酒跟喝水差不多,一大口一大口的喝。
不大一会儿,一斤半酒搁进了老四和锁老七他们俩肚子里了。白酒这物,刚喝多时人并不难受,只是把人的一个脾气性格放大而已。喝了酒,不敢大声说话的声音变粗,平时不敢想的事敢想了,不敢说的话敢说了,不敢做的事敢做了。老四也常喝多,第二天酒醒了,就会后悔,心里老在想,我昨天喝多了说什么了没有,做什么了没有?总怕有失言失礼失手的地方。这也难怪,现在自己领着一干人在城里挣钱,人就得小了再小,夹着尾巴低着头。这样就不会碍别人的眼,就不会招别人的嫉。做事在前,挣钱事大,人前人后张扬是万万使不得的。但锁老七就不一样,尤其是他喝了酒,就像是吃了兴奋药,那做派比城里人还城里人,比老板还牛逼。
老七撂给老四一支烟,突然把头伸过来,压低了声音,“老四,哥给你商量个事,咱明天停工吧?”
“咋了?”老四不解地问。
锁老七直了身子,端起酒杯说,“让栾老板加钱,他妈的凭啥挣这么多?不加钱,咱哥几个就晾给他看!”
老四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望着老七说,“七哥,这事我老四做不出来。栾老板挣的钱多是栾老板的本事,咱挣的是他的钱呢,咱不能跟他使手脚!”
“嘿,你老四怕钱扎手?!这两栋楼下来他栾正杰能赚200万啊,我们苦两年挣30万足天了。他不该再掰给咱点啊。”锁老七不平地说。
“栾老板能从胡总那儿拿到工程,整天孙子一样跟在后面,重孙子一样招呼着开发公司那些爷,人家容易吗?我就挣我该挣的钱。”老四从心里不赞成锁老七这主意。
锁老七见老四说出这话,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盯着老四说,“老四,这事跟老田我俩可说好了啊,木工钢筋工都要涨,就你出苦力的瓦工不涨?你别喝两盅猫尿,充他妈大尾巴犟驴好不好!”
老四也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老七,恁走恁的阳关道,我老四挣我的苦力钱!我走了。”老四站起来要走。锁老七也站起来,把老四按了下来。他又喝了一杯,然后说,“老四,我平日里觉得你仗义,但我他妈真没看出你跟钱有仇!”
这世上没有人跟钱有仇的。但老四不愿意这样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打小的时候,爹就教他,无论做啥事算好自己该挣的,别的再多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伸手,钱是烫手的物件。再说了,老四更不愿背后给栾正杰下拌子。一年前,他是救过栾正杰,但人家栾正杰对自己不薄。先是叫老四到他工地上带班,现在又把瓦工包给自己。做人不能不讲良心,不讲情分,那连猪都不如。猪见主人还哼哼呢。老四铁定了不搅这个浑水。
见老四铁了心的不同意,老七没招了,他不停的喝酒。老四就劝,“七哥,我也知道咱出来挣钱不容易,可苦挣甜万万年。”老七又喝了几杯,显然是真醉了。他突然就哭了起来。老四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然后就劝。这时,锁老七又开了口,“兄弟啊,你不知哥的难处,我他妈不多挣钱不中啊。她,她都怀上六个月了,没钱她不走哇。”
老四点上了支烟,一时无语。锁老七年初在歌厅相中了一个小姐,东北人,叫红字。玩过,嫖过,老七对她动了真情,红字也看上老七的出手大方。后来,锁老七就租了一间房,把红字养了起来。老四刚知道这事时就劝过老七,而且话说得也到位。老四说,老七咱是啥?咱是农民!咱能玩得起吗?就是玩得起,咱养得起、包得起吗?那山果子从来都是猴吃的,根本就没有猪的份。可老七着了魔一样,听不进去。有一次,钢筋工老田跟老四一道也劝过老七。但老七却说俺想女人想得苦啊,初中一毕业,爹就说,儿啊,爹没本事,你就出去自己挣媳妇去吧。俺打了六年工,才娶了屁股比磨盘还大的媳妇,俺烦死了。红字呢,那妖劲,勾了俺的魂,八头牛也拉不回头,别说恁俩儿的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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