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锁忆(小说)
晚饭后父亲打电话,说第二天香萍要来看病,来市里找不到门洞,想让我领去医院。
许是怕他们夫妻来了受冷落,父亲交待完看病的事后又特别强调,说香萍俩口子不是外人,我得好好招待,咋也得让回家吃顿饭。不用父亲提说我也会热情招待,因为,香萍是我父母的好邻居,她和丈夫云亮又都是我小学时的同学。
按辈分,我称香萍为姨,到现在一直称她为香萍姨。她家在河西,与我舅家住的不远,过河西时经常与她玩,也很能玩儿得来。
她是家里老小,很受宠惯。在白面还是罕物的年代,她妈会将一家人节俭出的一丁点白面背着两个哥和两个姐悄悄给她做碗面,或是烫个两面饼。那时候就从大人们的闲言碎语中知晓了她家这一习惯,不知别人,我好像没羡慕过,因为,我家孩子就我和弟,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绝对是我和弟对半分,只不过,很多时候是我当姐的舍不得吃,几乎每次都会将大半让给弟。还依稀记得,那时候香萍姨不喜欢上学,原因是她妈就不主张她念书识字,说闺女娃娃家的,学会针线活才是大能耐,于是,她隔三岔五会不上学。一次,老师派同班(小村孩子少,不过三四十人,全校只有两个班,一个是一、三、五年级,另外一个是二、四年级)大年级的几个同学去家里叫她上学,被她妈撵了出来。她长得很白净,脸蛋长得也清秀,就是一些动作比较特别,比如流出鼻涕要往回吸时,会很夸张地用右手食指用劲向上挤压鼻尖,挤压的同时用力吸鼻,流出的鼻涕便轻而易举回去了。每每看到她这个动作,我总觉得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把鼻涕擤掉,非要吸回去?其实,她上学时成绩并不错,尤其算术,学得既快又好,但最终还是连小学都没上完就回家学针线和洗锅涮碗的活去了。
云亮虽也是同学,但小时候上学男女生界线还特明显,在学校是不与云亮有任何往来的,但我家与他家只隔一个街的拐角。那时候,云亮几乎一天三顿饭都要跟着他父母端碗过我家院门口蹲在石阶上吃。每顿饭时间,周围几家几乎全聚在我家院门外的酒店街吃饭。一群农家大人、小孩端碗或蹲或坐一大片,大人们闲扯起来似乎很少有孩子们插话的余地,但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到耳朵里。一到学校,我会向女生传播听到的逸闻趣事,他也会向男生透露,于是,男生和女生也便能同时知晓酒店街上人们说话的内容。
云亮在家也是惯得没样子。母亲生她姐十大几年后再不生育,农家没儿子就算是绝户,为传承香火,父母从邻村抱养了他。他给家里添了喜庆,一家人像侍奉皇上般地呵护他,只要是对他这个小祖宗有利的事,一家人会奋不顾身。眼看着一天天长大,自能跑跳和说话以来,他在家里就正式成了小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所受的优厚待遇远胜香萍姨。云亮在学校也特能捣乱,还胆大妄为,经常不知因为什么与同桌林秀吵架或打架。林秀其实腼腆又胆小,每次对他的打骂都不太敢伸张,可那次不知为什么又打架,林秀爬在课桌哭了一大阵后突然站起来扑向他,在脸上狠抓几下后又抓住他的上衣猛地撕扯。许是被林秀突如其来的反常怔住了,他没敢再发威,任由林秀泼洒,直至将他上衣靠脖颈的两个扣子拽下来。那时候他父亲能念通信,算是村里有些文化的人,他二姑又是村里唯一的女党员,他姐跟他当郎中的姑夫学会了打针输液,给人打针输液也按劳力挣工分。可以说,一家人都很注重文化,希望他能多念几年书,但他不爱上学,成绩也不好,只念完小学就不上了。
小学毕业后,我到乡中学住校上初中,他俩都正式过上青年农民的生活。从此,不再有什么往来。不记得是哪年哪月回家听父母说他们要结婚,但那时我还上学,好像也还不太懂结婚的真正含义,对他们结婚的事,也只是听说而已。父母是参加过他们的婚礼,但好像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组成了家庭,开始了农家小日子的操劳。延续乡村习俗,有事没事要走街串户,往来走串间,与我父母结成了好邻居。每次回家,几乎都会见到他们俩口子,不是端碗过我家吃饭,就是农闲时过去闲坐。应该是各自生活环境的不同所致吧!他们见了我,只是礼节性的寒喧,完全没有同学间的热情,当然,除寒喧外,我真的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闲聊。倒是他们与我父母有说不完的话,一旦说起来,完全将我置之度外,任由他们闲扯属于农家村落的事。而且,他们俩口仅比我大一岁,但好像始终把我看成不喑事的孩子,比如说到农事时,他们总会现出一副乡村长者的慈祥面容笑说我不懂。他们说的倒也没错,我虽自小生活在小村,但因父母舍不得指使我干活,自己又不自觉,还懒惰,更没养成观察事物的习性,从未留意过乡村的农事,甚至连陈谷子烂芝麻的日常农事都不晓得。于是,本为同学的他们俩口与我说话完全成了长者对少年的语气,对我说道农家田地的庄稼,院落的鸡狗牛骡等。
改革开放的年代,农村人也时刻琢磨着挣钱。每年夏天,人们漫山寻找穿地龙、黄芩、柴胡、知母、桃兰等各种能卖钱的药材。云亮很有财运,他不屑与人们结伴漫山搜寻,只到更远的大山寻猪苓。猪苓价钱是普通药材的几十倍,一斤就能卖一百块,一旦遇上就是刨药材和摘桃兰半月的收入。那年暑期回家,一天,太阳刚落山时候,听山里回来的人们说云亮又发了财,碰到一大窝猪苓,下山过称就是二十九斤,一天挣了近三千。人们都感叹他的运气,但极少有勇气学他的。知道自己没他的大财运,更没他的苦力与胆量闯悬崖绝壁,仍是早出晚归到人们常去的深山里寻找常见的药财,一天能见个一二百就行了。
云亮能挣钱,但他们俩口子也舍得吃,每一次刨猪苓拿到钱,香萍总要去小卖部买一大兜吃的,一箱方便面,一大抱火腿肠,回来一家人连续几天早上煮方便面吃,再把十根火腿肠切成小圆片一顿就着吃完。看着他们一家天堂般的光景,人们羡慕不已,但说到挣钱的苦,都说人家就有享这吃福的资本,因为,除他外,村里没人敢独闯深山寻宝。
小村再有挣钱的路也改变不了偏远山村荒野的面貌。自改革开放以来,年轻人陆续走出小村进城去打工,日渐地,年轻人不再留恋故土,就连中年人也是,凡有些苦力的人都想外出挣钱。熬盼着儿子初中毕业后他们便举家到县城打工,一家人挣钱,没用几年工夫,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过惯了城市的生活,他们不想再回小村受侍弄土地的苦。家里一些重要的证件,比如医保本、户口本等,一直都托给我父母保管着,每次从县城回家,都会买些吃喝去我家与父母唠阵家常。
他们俩口和我父母是好邻居,多年来一直相处得不错,又是我小时的同学,何况,我知道,求人难。乡里人是穷,但也有志气与骨节,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求人的。我敢肯定,他们这次用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又因与我不熟悉,只好借父母先与我打招呼,可以想像他们的难处。我怎能拒绝呢?
父亲昨晚说香萍姨想找中医大夫,我便定好去中医院,告诉父亲让他们到滨河总站再下车,那儿离中医院近,过了桥就是。说好九点钟来,安顿完单位的事急匆匆往汽车站赶。过桥时云亮打电话说他们到了滨河总站,我加快些脚步。到得车站,满院子转一圈也没见他们,打电话才明白,他们是在人们惯常下车的地方就下了车。离总站是有一节,但也没多远,我告诉他们顺着车来的方向往东走,我往西走,好快些碰头。
不一会儿,看见云亮迎面走来。大山里爬梁跳沟惯了的腿走在城市的平坦马路上,真可谓箭步如飞的快,但不见香萍姨。真忘了她是病人,是来看病的,莫不是走不动吧!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他们往下走,该我上去接上摆个车去医院。走近时急切地问,“香萍姨呢?是不是走不动?”“不是,她在后面,我怕你找不见着急,先前头走。看把你麻烦的,误上工作跑这么远。”“能误什么?没事。”刚站稳歇息,香萍姨走来了,臃肿的身架因快步走路而显得笨重而仓促,快要跌倒的样子,我急步迎上去,“香萍姨,不急,你慢些走。”她停下来招呼,“你看把你麻烦的,还让你专门请假过来。”“提前走一会儿没事,你哪儿不舒服?”“快半年了,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吃上东西也消化不了,全在肚里窝着。”“医院过了前边那座桥就是,倒不远,你走不动咱就摆个车?”“不远就走上过哇,我也带点晕车,想走走。”“那咱就慢慢往过走。”招呼完边往前走边说道,
我:在县城看过没?
萍:看过,说是冠心病,吃过好些药也不顶事。
我:冠心病,你有心血管病?
亮:她那毛病多哩,县城看了好多次,还说血压和血脂也高,药也吃了无数,甚的感觉也没有,说不清到底是甚的病,也不知道哪种病是主要的。
萍:血压倒是有时高有时不高。
我:我觉得与你们平时吃饭的习惯也有关系,这些年回家,见好多人血压、血脂、血糖都高。问寻起来,几乎都爱吃方便面和火腿肠类的东西,那些东西味道是好,但真不是好东西,好多病都是吃出来的,还是咱们村里的农家饭养人。
萍:吃惯了还就想吃些那东西。
亮:我们不懂,也没个吃的,就是乱买着吃。
我:以后改改习惯,别乱买小卖部的东西吃,那些多不放心。吃饭就是家里的粗茶淡饭最放心,咱那儿有粗粮,小米、玉米面、各种杂豆,多吃些对身体有好处。
萍:听城里人说咱乡下的粗粮对身体好,可就是不待麻烦地做。
亮:我们吃饭就是吃饱为原则,哪管那么多?
我:三分治病七分养,只靠吃药是治不好病的。
亮:县医院的医生就说过,让她少吃肥肉,她就是不听。每天黑夜吃上安定让睡觉,却坐在那儿要看电视,你说她能睡着?
我:睡觉也不好?
萍:不知咋回事,一遇事心就“咚咚”跳个没完,悬得一夜睡不着觉。
我:是不是生过气?
萍:和他生过一回气就成了这。
说话间到了医院,挂了专家门诊号去看病。问诊间里,拿出在县城的一沓检验单和处方递给大夫,大夫指着一处方问:“你也有结核病?”“没有。”“那为什么给你开利福平?”“我们也不懂,”云亮凑近看一眼那张处方,“这还是个老专家给开的。”“什么老专家?”大夫疑惑地瞅一眼处方右下角的签名,“当地有些知名度的中医大夫都注册过,这个名字没听过。多大年龄了?”“听人们说七八十岁了。”“七八十岁坐专家门诊?怕是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尽是胡闹。”“我们也不懂,就是觉得年纪大有经验,就挂了他的专家门诊。”“一个特具规模的县医院,怎么请回这么个糊涂大夫坐专家门诊?开的处方都不规范。唉!这会儿的社会,说不清。”
按大夫的要求做完心电图回去,又一系列望闻问切后大夫说香萍并没什么大毛病,不会有什么,但吃药得配合饮食与心情调理才有效果,开出中药处方,“那么大个县医院应该有几个好大夫,是你们不走运没遇上。”香萍也恍然大悟,“我也说咋吃了好长时间药甚的感觉也没有。”“他就没看对病,能给你开对药?”
拿着大夫开的处方去药房划价,八付中药加一合安神药共二百零八,云亮惊疑,“这么便宜?我们在县医院连做检查带买药花了两千多也没看出个长短,心说这儿更贵,准备了四千,怎么才二百多?”“治病是看对症了没有,药吃对了没,并不是看花多少钱。”“来市里就是不一样,在县城白白花了那么多。”
买中药的处方排成一厚沓,我们坐在长椅上边等边说。我安排说时间不早了,买药后回家吃饭,可他们俩口子说什么也不跟我回家。我明白,他们虽与我父母交情不错,但我长年在外,多少也染了些城市人的习性。他们与我很陌生,与陌生的城市人坐一起吃饭是乡下人最难为情的事,让我领去医院看病是没办法,但看得出,他们来前就打定主意绝对不跟我回家。让老同学饿着肚子走真说不过去,轮到买出中药还得一阵,我找借口出医院外买些吃的。买了一兜桃子,又一兜糕点加两瓶罐头,吃的喝的就都有了。
提着两大兜吃食回医院,正好刚买完药。见我提两兜东西回来,他们很是局促,“怎么能这样?麻烦你一前晌(上午)就已经过意不去了,咋能让你买吃的?”“正好是吃饭时间,到家门口了你们也不回家,我怎能让你们饿着肚子走?”摆个出租车送他们到车站,下车后一阵推让好不容易才同意带两兜吃喝,但云亮紧着往我手里塞早已准备好的一百,“也不知道你们稀罕什么,你给娃买些吃的。”怎么能要他们的钱呢?我不要,他硬要给。回县城的车已经发动要走,司机紧着催促快上车,容不得再安慰什么,趁这机会我只有急步向坐公交的方向走。公交站正好与回县城同向,云亮随后紧跟,非要将一百塞给我的样子。眼看着他要追上来,一个拐弯处,我闪进过道返回去,不曾想他也跟过来。假如有想像丰富的,会以为我们在拍电视剧。我真的有些生气了,“你想我能要你的钱?快坐车去,我也紧要坐车回家做饭。”车慢慢开着往前走,也等不耐烦了,紧催着他快上车。一车人等着,他不能再拖,总算摆脱了街头这一尴尬闹剧。
车缓缓启程,他们要回家了。昨晚下了雨,今天还阴着,倒避开了盛夏的蒸热,但凉爽的风里似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阴郁。我没什么能耐,不过帮忙陪他们看了一上午的病,就如此地过意不去,非得给我塞一百。我知道,乡亲们出门办事,真的很难,就连向人问句话都难,用人更难。可他们忘了,我虽生活在城市,接受了些许城市人的习性,但我的根永远在乡下,在县城西北角的那个小山村,与他们一样,是报恩寺的清泉与沃土养大的山村女儿,骨子里永远透发着乡村人与生俱来的憨实。
他们一家人在县城打工,是挣了些钱,也给儿子买了结婚的新房,但颜面仍旧融不进城市,尤其云亮,因过度的苦力而致骨瘦如柴,才四十出头的人就已驼背弯腰。没问过他在县城做什么活,面容粗糙而发青,而且,还有几片疤痕。经济腾飞的浪潮中,农人们陆续舍弃土地奔向城市,用体力换取能使鬼推磨的钱。生活在城市,用血汗挣来的钱买城市的吃穿用度,日渐地,也染上了城市林林总总的文明病。值?还是不值?
小村没有现代的工业,仍旧保持着天赐人间的自然生态,大山雄壮,秀水清澈。然而,因为钱,大山的儿女相继舍弃家园奔赴浑浑噩噩的城市,用劳作后疲惫的身心感触城市急促流动的空气。
又起风了,有些凉。静谧的小山村,守着一眼眼遭受遗落的小窑洞,这股凉风从破损的窗玻璃吹进去,一定很凉吧!
201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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